第十三章 故乡的风 1_致岁月迢迢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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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三章 故乡的风 1

  赵一玫最终还是没能前往冰岛参加姜河的婚礼。

  她出发的前一天,一如既往去病房为李槐探病。毕竟是年轻的男孩,身体恢复得很快,已经能自己杵着拐棍下床蹦跶一两步了。

  “等我出院了,就去帮爸妈打下手,等我再长大一点,就可以学开货车了。”李槐的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线,“大姐姐,你有没有坐过货车?”

  赵一玫摇摇头。

  “那摩托车呢?以后我有了摩托车,就带你去兜风!姐姐你不是说想去东非大峡谷吗,我载你去!”

  赵一玫拍拍他的头:“人小鬼大,把我当十几岁的小姑娘哄啊?”

  “难道不是吗?”李槐故作惊讶地睁大眼睛。

  赵一玫被他的糖衣炮弹逗得乐不可支,想起:“你马上要过生日了吧,想要什么礼物?”

  “大姐姐你可以陪我过生日吗?”

  “是啊,想要什么礼物?变形金刚?”

  “不要。”李槐撇撇嘴,“我想到了就告诉你好不好?大姐姐,你什么时候从冰岛回来?”

  “说不定,两三天吧。”赵一玫说,“等到极光出现,参加完婚礼就回来。”

  “姐姐,你看见过极光吗?”

  赵一玫摇摇头:“不过我看见过一次流星雨。”

  “真的吗?那你许愿了吗?”

  “没有。”赵一玫说,“那时候已经觉得,没有什么特别的事需要求上天成全了。”

  “你呢?有什么想向流星许愿的事情吗?”

  “我想让姐姐开心一些。”

  “看到你我就很开心了。”赵一玫笑着去摸他的头发,还是硬邦邦的。

  因为第二天要早起去赶飞机,赵一玫这天睡得比平时都要早一些。她躺在床上,脑海里想象着第二天见到姜河和何惜惜的情景,大概永远都会是她记忆里的那副模样吧,别的人都可以变,但是她们不会。

  “啊,死丫头,”赵一玫有些难过地想,“居然就要结婚了。”

  她就在这样的迷迷糊糊中睡了过去,窗外月光清明,非洲大陆一片宁静。

  夜里十二点,忽听一阵巨响,整个医院的玻璃全被震裂开来。火焰弥漫成巨龙,一口将整栋医院吞没。漫天火光,烟雾腾飞,在这片广袤贫瘠的沙漠之上,像是毒蛇一般狰狞地吐着蛇信子。

  开始有人发出绝望的尖叫,火势也一路蔓延开来。

  这天不是赵一玫值班,她住在医院后面的宿舍里,十二个人一个单间,是上下铺。突然感觉大地在颤抖,铁架床微微摇晃,有人在外面大喊:“失火了,快跑啊!”

  赵一玫在大片喧嚣的惊恐中醒来,一下子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,赶紧披上衣服跳下床,踉踉跄跄地顺着人流往外跑。现场一片混乱,尖叫声、哭喊声、桌椅倒塌的声音混合在一起,刺激着所有人的听觉。有人被推倒在地,人潮很快踏过去。

  赵一玫几乎记不清自己是如何逃出来的,她知道越是在这样慌乱的时候,就越不可以往前挤。她一路跟着人流,好不容易才挤出宿舍楼。

  呼吸到新鲜空气的一刹那,她抬起头,看到熊熊的火焰已经将夜空照出一片红光。

  你看,夕阳和绝望,竟然美得如出一辙。

  逃生的人们来到医院远处的空地上,赵一玫正准备去寻找自己部门的同事,突然听到一声婴儿的号啕大哭。她回过头去,就看到一名当地女人抱着自己的孩子,满脸泪水。

  赵一玫猛然想起李槐,脸色瞬间苍白,问身边的护士:“那些病人呢?”

  “病人都安排在那边了,你要找人吗?”

  赵一玫拔腿就跑。

  “李槐——”

  “李槐——”

  赵一玫歇斯底里地大声呼喊着他的名字走到住院部的病人聚集处,现场已经非常混乱。许多病人原本就已经病危,从火灾里被抢救出来,没有了呼吸器,整个人就像是千疮百孔的排气扇,只能发出生命残喘的嘶吼。

  火光映红了所有人绝望的脸。

  消防车不知何时才能赶来,赵一玫在地上捡起一块床单,将抢救出来的药水瓶砸碎,浸湿床单,然后捂住自己的鼻子义无反顾地往大火燃烧的医院冲去。

  她听到身后有人在大叫自己的名字,似乎想将她拉回来。

  医院大门口的火势还在蔓延,像是张着血盆大口的怪兽。赵一玫死死地咬牙,眼睛一闭,冲了进去。

  李槐的病房她去了太多次,闭着眼睛都能找到。赵一玫一脚踹开房门,强烈的烟雾将她包围,她被呛得直不起腰来。

  这时,她听到李槐虚弱的声音:“大姐姐?”

  赵一玫在地板上找到了李槐,他在火灾来临时,试图自己拄着拐棍逃生,却从床上跌落,只能拖着受了伤的腿在地上爬行。赵一玫迅速将床单罩在他的头上,蹲下身子背起他。

  十来岁的小男孩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身上,赵一玫一时受不住力,连带着李槐一起摔倒在地。

  “姐姐,”李槐哭起来,“你把我放下,你快走。”

  赵一玫一言不发,咬牙重新站起来。火势越来越大,她眼前除了火焰和烟雾,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。

  等她能站稳以后,她开始试图奔跑。病房离大门的出口并不远,赵一玫在脑海中想象着地图,在大火中试图辨认方向。

  “马上就好了。”她对背后的李槐说,“出口马上就要到了,你看到了吗?”

  突然听到“咯吱”一声,赵一玫的所有精力都放在了前面,并没有察觉到。可李槐猛地抬起头,就看到头顶的一块天花板摇摇欲坠。

  电光石火间,李槐使出全部力气,一把将赵一玫狠狠地向前推开。

  赵一玫突然被他推开,随即跌倒在地,再仓皇地回过头——

  “姐姐,”李槐笑着说,“我们说好了,以后你要教我开飞机。”

  大火燃烧,吞噬了他最后的笑颜。

  这是赵一玫昏迷之前,眼中所看到的最后一幕。

  赵一玫没有参加李槐的葬礼,确切地来说,他并没有举行葬礼。

  这里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人死去,死亡本身就是稀疏平常的,事故发生的那天,他父母在刚果,来不及赶回来。最后是由医院统一处理的,将所有遇难者埋葬了。这里什么都缺,物质、金钱、精神、安全,唯独不缺土地。没有墓碑,没有悼词,甚至连谁是谁都分不清楚,死去的人永远长眠于此。

  李槐死后,赵一玫拒绝与人交流说话。

  经过全面的身体检查后,医生断定她与语言功能有关的脑细胞并未在火灾中受到损伤,所以应该是受到刺激以后引发的暂时性失语症,属于心理疾病。

  她又开始严重失眠,一到夜里就睡不着觉,头痛欲裂,耳朵里嗡嗡响,身体机能每况愈下,最终只能靠着大量的安眠药入睡。可即使在睡梦中也不得解脱,她总是一次次地回到那个大火熊熊燃烧的夜晚。

  “姐姐,大姐姐。”他在火中一遍遍地叫她。

  她伸手去拉他,可她的身体却像是被下了咒语,怎么也动不了。她想要大喊,让他快跑,可她的嗓子就像是坏掉了,发不出一点声音。

  她的心在这一刻被撕裂。

  然后她眼睁睁看着那块带火的天花板砸下来——

  赵一玫从噩梦中惊醒,她满头大汗地走出医院外临时搭建的帐篷,看到青白的月光,又大又圆。但是太远了,无论她如何伸手都无法触碰到。

  十几年前,她被人绑架,赵清彤花天价请来的心理医生也是这样,告诉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,甚至还用了催眠术,试图侵入她的大脑,让她忘掉那些不愉快的记忆。

  她们的脸上总是挂着和蔼可亲的微笑,一副认真聆听和感受着你的痛苦的样子。

  赵一玫恨透了这些人,他们自以为看破了一切,将人类所有的感情都理所当然地打上标签。好的,坏的;有用的,没有用的;值得同情的,需要抛弃的;可以纪念的,必须忘却的。

  每当别人对她说“他在天国一定希望你好好的,你要坚强,要连着他的份一起活下去”的时候,她总是出离愤怒。

  她这一生,经历了太多生离和死别,总是笃定活着就会有好事发生,所以咬牙一路走下去,可结果呢?

  她无能为力。

  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,她站在青白尼罗河的交汇处,歇斯底里地发出喑哑的吼声。

  五年,十年,二十年后,除了她和他的父母,世界上再不会有人记得曾经有一个叫李槐的男孩来过这个人间。

  他还有很多很多的愿望,他想要去环游世界,想要学开飞机,想要开着摩托车载着他的大姐姐去兜风,他说过要给她买很多很多的口红。

  她还没来得及为他庆祝生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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